油痕里的年轮

2025/5/9 22:04:23 人评论 分类:矿山文学

   轮胎碾过晒场边的菜籽壳,爆裂声惊飞了啄食的麻雀。母亲从贴满白瓷砖的楼里探出身,新染的黑发在晨光里泛着靛蓝,发根的白茬像瓷砖美缝剂里漏出的银粉。她扶着不锈钢扶手下楼时,磨平的鞋底在瓷砖台阶上打滑,发出老唱片般的吱呀声。邻家新盖的琉璃瓦房折射着阳光,把母亲的小楼衬得愈发灰扑扑的,像褪色的老照片。


   四个怡宝桶在墙角站成两排,白盖子蒙着油污。母亲蹲下拧桶盖时,磨平的鞋跟在地砖上划出半圆,像用钝刀刻下的年轮。她的左手虎口处有道月牙疤——那是三十年前拧腌菜坛时被瓷片划的,此刻正抵着桶身发颤。桶盖旋开时发出哮喘般的嘶鸣,油香漫过瓷砖拼花的牡丹,那些花瓣早被鞋底磨成了云絮。我突然想起童年时总爱趴在榨油坊窗口,看金黄的菜籽瀑布般涌入铁锅,母亲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里时隐时现,汗湿的鬓角粘着细碎的壳。


   搪瓷碗磕在瓷砖台面上,震落梁间悬着的腊肉油星。油面筋在汤里沉浮,母亲夹菜的手忽然悬住——她磨平的鞋底正巧踩在我儿时刻的身高线上。瓷砖缝里还嵌着当年量身高摔碎的瓷勺碎片,那些尖锐的往事,如今都被油渍包浆成了琥珀。“尝尝新腌的萝卜缨”,她把青瓷碟往我这边推了推,“用第三遍的卤水泡的,不咸。”碟边磕痕与我幼时乳牙的缺口惊人相似。


   暮色漫过防盗窗时,母亲执意手搓我的衬衫领口。雕牌肥皂泡顺着瓷砖缝隙爬行,她磨平的鞋底在积水处打滑,在瓷砖上拖出蝌蚪状的湿痕。我望着那些水迹,突然想起她鞋柜里三双同款黑布鞋——鞋底波纹早被岁月磨成了平原。洗衣机在角落沉默如铁,插头塑胶壳已泛黄开裂,像她舍不得撕去的日历纸。


   卯时被塑料桶的叹息惊醒。月光穿过防盗窗,母亲正往桶缝塞艾草。白盖子在她脸上投下圆斑,磨平的鞋底碾过瓷砖,发出秋虫啃食叶片的细响。她耳后新生白发沾着夜露,像菜籽壳卡在瓷砖缝里,怎么扫也扫不干净。窗台上晒着的橘皮蜷缩成皱皱的星,二十年了她仍记得我幼年咳嗽的偏方。


   晨光在瓷砖上流淌成河。母亲弯腰给我系鞋带时,后颈露出的白发正对着瓷砖墙上的挂历——那上面圈着我上次回家的日期。她磨平的鞋跟在地上画出残缺的圆,像老家井台上被麻绳磨出的凹痕。我瞥见灶台边摞着六个空药盒,锡纸板上的日期停留在去年惊蛰,像一串被遗忘的密码。


   后备箱塞进最后一桶油时,白盖子在晨露中泛潮。母亲踉跄着抱来咸鸭蛋,磨平的鞋底在瓷砖上打滑,咸蛋如保龄球撞向油桶。我扶住她时,发现她手腕比矿泉水瓶口还细,那些年轻时能拧开腌菜坛的皱纹,此刻正在我掌心里颤抖。她突然抽回手,从兜里摸出用保鲜膜包着的槐花饼——饼皮上的指纹清晰如陶器年轮。


   倒车镜里,母亲追着车跑过新铺的水泥路。磨平的鞋底扬起细尘,蓝布衫兜满晨风鼓成帆。那些白盖油桶在后视镜里摇晃,宛如她藏在瓷砖墙角的心事。拐过灌溉站时,菜籽壳粘在车窗上,像她总也梳不净的白发。我突然想起昨夜她铺床时,蓝印花被里掉出的暖水袋——橡胶管早已皲裂,却仍保持着环抱的弧度。


   平原的风掠过麦浪,把三层小楼吹成瓷砖拼贴的纸盒。后视镜最后一闪,母亲仍站在堂屋瓷砖拼花上,磨平的鞋底正慢慢旋开又一瓶岁月。瓷砖缝隙里的油痕蜿蜒如掌纹,此刻正在千里之外,悄悄爬上我的眼角。车载导航显示距城四百公里,而母亲塞给我的槐花饼余温,正透过衬衫口袋,在心脏位置烙下圆形的胎记。(王文龙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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