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座城的记忆

2025/9/2 20:20:29 人评论 分类:矿山文学

   暮色漫过中华门的箭楼时,墙砖上的弹痕正在褪色。八十年的风雨把深褐色的锈迹揉进砖缝,像无数道凝固的泪痕。我抚摸着城墙粗糙的肌理,指尖触到一处凹陷——那是1937年冬天,一枚炮弹碎片嵌进墙体,如今结了层薄薄的盐霜,像谁的眼泪在岁月里凝成了晶体。


   老门东的青砖墙上,“民国二十六年”的刻痕洇出潮气。修钟表的周师傅说,他祖父曾在这里见过穿灰布军装的士兵,用刺刀在砖上刻下自己的籍贯。“山东菏泽”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,却在八十年后依然能看清笔画里的倔强。那些士兵中,有人再也没回过菏泽,他们的名字后来被刻进了纪念馆的石壁,和砖墙上的字迹遥遥相望。


   城南的巷子深处藏着座百年老宅,门楣上“耕读传家”的匾额裂了道缝。1937年的冬夜,主人家把祖传的古籍塞进墙洞,用石灰封死时,听见巷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。如今古籍陈列在博物馆,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半片干枯的桂花——那是当年从树上飘落的,混着石灰一起封进了时光。


   玄武湖的菱角熟了,渔民总能在湖底摸到些锈迹斑斑的东西。老张说,他父亲曾捞起过一只军用水壶,壶身上“保家卫国”四个字被水洗得发亮,内壁结着一层厚厚的水垢,像谁没喝完的水在里面凝固成了石头。1945年深秋,就是在这片湖面,载着受降代表的汽艇划破水面,惊起的水鸟翅膀上还沾着未散尽的硝烟。


   画舫驶过朱雀桥时,船娘指着桥墩上的凹痕说故事。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,是当年被押解的百姓用指甲抠下的——他们路过这里时,总想在故乡的土地上留下最后一点痕迹。如今夜游的游客用手机拍照,闪光灯照亮的不仅有画舫的雕花,还有石缝里长出的野菊,花瓣上沾着些亮晶晶的东西,像谁没擦干的眼泪。


   颐和路的梧桐叶落了满地,那些嵌在树皮里的铜屑,八十年了还带着金属的冷光。当年住在这条街的法国神父,日记里记着这样的场景:雪落在断墙上,穿单衣的孩子从废墟里扒出半块饼干,分给更年幼的弟妹,他们呵出的白气里,混着远处教堂的钟声。


   总统府的银杏又黄了,阳光穿过叶隙落在青石板上,像撒了一地碎金。1945年10月,受降仪式就在这片银杏树下举行。将军接过投降书时,手指在纸面颤抖,阳光恰好落在“日本帝国无条件投降”那行字上,像给这段屈辱的历史钉上了一枚金色的钉子。如今捡银杏果的孩子不会知道,他们踩过的土地下,埋着多少未曾说出口的誓言。


   紫金山的晨光总带着淡淡的金色,像极了八十年前士兵领章的颜色。陵园路的梧桐树下,常有老人带着孩子认那些刻在树干上的名字——那是当年牺牲的士兵,战友们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树上,如今树皮早已把字迹温柔地包裹,形成一个个隆起的疤痕,像树在生长时也带着伤。


   纪念馆的长明火总在暮色里跳动,像无数双眼睛凝视着这座城。来参观的中学生们站在史料前,有人指着泛黄的照片问:“这些穿军装的哥哥们,知道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吗?”讲解员说,去年春天,有位老兵的骨灰撒在了纪念馆的草坪上,那天夜里,草坪上的蒲公英突然全都开了,白色的绒球在风里飘,像无数个小降落伞,载着思念飞向远方。


   如今的南京城,地铁穿过当年的战壕,高楼在废墟上拔地而起。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和平广场上追逐,他们踩过的地砖下,或许就藏着某位烈士未写完的家书。放学路上,红领巾在秋风里飘动,像极了当年城墙上未曾倒下的旗帜。


   暮色中的中华门,墙砖上的构树沙沙作响。我知道,这座城的记忆从来不是沉重的枷锁,而是刻在年轮里的力量。就像那些从弹孔里长出的新芽,总能在春天抽出嫩绿的枝条,向着阳光生长。护城河的水静静流淌,倒映着两岸的灯火,八十年的光阴在波纹里轻轻摇晃,而那些关于抗争、关于牺牲、关于永不屈服的记忆,早已和秦淮河的水、紫金山的风、玄武湖的波一起,成为这座城市永恒的呼吸。(赵延鸽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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