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伏的蝉鸣起初是孤伶伶的几声,声音尖锐高亢,像是急躁地要刺破整个天空的闷热。它们仿佛在对着青天发问,又像是徒然在抱怨着什么。柳树被晒得蔫了神,叶子卷曲着边缘,无精打采地低垂着,仿佛也快被这热气蒸干了最后一丝生机。
中伏一到,天气便愈加灼人,蝉鸣声也陡然变化。满城的蝉突然同时振翅,声浪喧嚣铺天盖地,像千万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空气,仿佛撞在城墙上反弹回来,又重重地砸落在屋顶、树梢和人的肩膀上。那声音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噪音之海,没有缝隙,亦无休止,唯有热浪蒸腾如滚水,炙烤着一切。
路上热得烫脚,光脚踩上去,脚心像是被烙铁灼烧了一下,疼得人慌忙跳开。路边的溪流旁边,是孩子们唯一快活的所在,冰镇过的西瓜被剖开,红瓤黑籽,汁水横流,孩子们争相抢食,瓜汁顺着嘴角流下,滴滴答答在胸前,又被滚烫的皮肤蒸干。然而喧嚣终究难敌酷热,孩子们最终纷纷跳入河里,在清凉的水中,嬉笑打闹,暂时忘却了头顶上那轮暴虐的烈日。
末伏的蝉声渐渐稀疏了,偶尔响起几声,也显得嘶哑无力,仿佛是从残破的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。柳树叶子边缘卷曲焦黄,被风一吹,便无力地飘落下来,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。蝉尸零星散落,黏在树干上,翅膀破碎,在骄阳下闪着微弱的残光,曾经喧嚣的生命,最终亦要归于沉寂。
老人依旧坐在青石上,蒲扇依旧轻轻摇动。他望着树上挣扎欲坠的枯叶,眼中却平静无波,仿佛早已看透了热浪的虚张声势。他缓缓弯下腰,捡拾起一片还算完整的柳叶,放在掌心端详片刻,又轻轻夹进书页里。远处树根处,几只新生的蝉正悄悄爬上树皮,准备蜕去旧壳,在下一轮炽热中开始歌唱——生命,便是在这暴君的酷烈之季里,默默传递着不熄的火种。
三伏的蝉鸣,终究是时间灼热而聒噪的刻度;然而耐性如蒲扇,扇底生风,扇走了喧闹的酷烈,只留下生命在焦灼大地上,沉默而坚忍地爬行。
那些在炽热里沉浮的日常,教人懂了:连暴君也有其时限——耐性所积蓄的微凉,终将替我们徐徐收伏这喧嚣的天下。(陈金宝)